文化中国行|东城墙路之旧时光
2024-07-17 16:46:34作者:张抱岩

我是跟着一条河来的,南城河是泉河的支流,泉河是淮河的支流。目前,我四十二岁,淮河用大大小小的支流分别对应着我的童年、少年和青年。我至少跟着四十二条河流穿过村庄和城市,才来到这里的,才遇见南城河和东城墙路。

卖旧书的老张踩着从奎星楼上照下来的晨光走到东城墙路,这时候,开始来人了,摆摊的多起来,就像出来透气的鱼游出水面。戴着眼镜的老张身体枯瘦,就像一个古樟树的树杈投在大地上的影子。老张不铺袋子,也不带桌子,他有时候直接在一处古木楼亭下,把书堆在地上,人们各种姿势地看起来,弓腰看的,坐下来看的,站那看的,不到一会功夫,老张的书就不剩几本了。我很想弄明白老张是怎么把这些旧书弄过来的。他那么瘦,要不是书在下面坠着,他指不定会被风刮飞。他如果被刮在哪棵树杈上,我们就看不到旧书了。我还得把他从树上够下来,还会问他,老张,今天的书呢?

他来的早。大概天不亮,他就在他的旧书店里翻捡了。不成文的书摊,就像一只在花丛中到哪都能落下来的蝴蝶或蜜蜂。他是在送蜜,也是在采蜜。通常赶在周六周日,我从城南跟着中清河就来了,中清河把我放在那,然后它就流它的去了。

我没有一条河流起的早,也许河流一直不睡觉。它一天到晚都睁着明晃晃的眼睛,我在河流的目光里行走,从春夏走到秋冬。我的头发也会跟着河边的柳树朝下掉叶子。

吃过鸡蛋汤,就已经九点了。等我见到老张,他问我,才来?我说,离这远,走的慢。我看见他面前的书已经所剩无几了。好多人都已经搂住“战利品”,还不舍地望着地上的几本旧“骨头”。那次,我想找几本有关“四九起义”的历史书籍,老张说,你明天来早,我给你带,我说,好,谢谢。我们都是在河边对话的,好多话都被河流带走了。有时,也会遇见熟人,都是爱读书的人,打个招呼,像两只久违的鸟雀,在树杈上打个照面,用脆脆的鸣叫。

有卖老物件的胖子,抽劣质烟,他胖到什么程度呢?这么说吧,要不是皮带勒着腰,肚子里的肥肉能淌到地上来。胖子穿着不讲究,脏兮兮的,这样,很接近他售卖的老物件,给人感觉有些年份的,带包浆的。他还有一个显著性的特点就是自己跟自己说话。我有时会跟他打招呼,之前,他在朝阳古玩城出摊,我们就认识。他不会知道他是我一篇小说里的人物。我也没有告诉他。因为他喜欢自己跟自己说话,我便记住了他。

我认为他是在跟他的老物件说话。他有时自问自答,像模像样,好像他的身边坐着另外一个不存在的人。莫非他也是跟着一条河流过来的?胖子喜欢抽烟,他能望着一个老物件十分钟不抬头,像是沉思,又像是对视。他有时也会看一眼身后的河流,是的,河流一直在行走,他望着时光行刑队在远去!

也许是东城墙的老树稠密,吸去了夏日的燥热和人声,河边总是很平静,悄无声息的。人们在缓慢地行走,骑车快的人偶尔也会停下来,把车子扎在路边,去弯腰翻捡旧书。旧书也很安静,像从南城河里捞出来见了天日的石头。上面显露出时光留下来的旧痕,就像被水浸透长出来的青苔。

每块石头上都应该留着一扇进出的门。那些旧书就开着一扇进出的门。有好多人像贾岛那样,用敲月下门的手去敲一本旧书的门。我在傍晚听过他们敲门的声音,漫过南城河,最后落在奎星楼的塔尖上。

我也喜欢去敲旧书的门。那一会儿很安静,我从泛黄的木门走进去,看见了记忆中的人和事物。看见一条条河流,我挨个叫出了它们的名字。我更加坚信,河流这辈子跟着我,一刻也没有离开。我喜欢这种与过去的亲近,就像夜晚一个人在灯光下临《张迁碑》碑帖的那种安静。

东城墙路临近南城河,东西走向,有时觉得东城墙路也是南城河,有时又觉得南城河也是东城墙路。或者说,它们是一个整体,都是傍晚的一部分。听说,东城墙路上发生了很多事,都被河风吹走了,或者被河流带走了。河流能带走一切。

东城墙路边有百年的垂柳,有力量和安静象征的紫藤萝,有粗壮挺拔的苦楝树,有树冠庞大的老樟树。天黑下来,鸟雀们都在绿蓬蓬的枝杈上歌唱,各种鸟的叫声铺天盖地的从上面天网一样铺下来,顿时,让人觉得有万道金光披挂于身,昏黄的路灯也被鸟鸣拨亮捻子。人们认为那些老树本身就会发光,那些鸟就是它们的光。

眼镜也来出摊了,他每次都带来一把躺椅,把旧书摆在老柳树下,他握起一本躺在椅子上看着,等着人们来光顾。有时候,拾荒老人也会来光顾,有时是从树上赶来的鸟雀,它们在书页上用嘴啄着。

眼镜也不赶走它们,眼镜哪有时间赶它们,眼镜已经进入旧书的门,此刻,他正处在一段时间的内部。有时候,胖子也会从他的旧物件摊上走过来,抓起一本说,眼镜,这本书送给我吧。眼镜说,我又不会印,你可得给个本钱。胖子不理他,拿着走了。我看见那是一本有了年头的旧杂志,上面有个穿着光鲜的女明星。胖子喜欢看那个朝她笑的女人。

有时,塔影能投在路摊上,投在看书人的脊背上,投在旧书上,和树影覆盖在一起。一群鸟飞向河面不见了。看书不买书的人也抬起身子,说,管收摊了,把书扔在书堆上面。背着手走开了。

有时,我骑着电动车走过那里,只有南城河在那安静地流着,只有那些老树站在昏黄的灯光里静默着。看书的人和卖书的人都不见了,像被什么吸走了似的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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